李白的身份自许刍议
(论纲)
中央民族大学 梁 森
李白一生有不少身份自许,有的不符实际,有的则与史籍所载有出入,若一概看作是他的浪漫性格所致,恐失之粗疏。有必要再探究,在可能厘清事实的基础上,或能发掘其特别的意义。
李白“以布衣而动九重”,入宫之初受到玄宗皇帝的特别恩遇,按李阳冰《草堂集序》的记载,是因为看重他“素蓄道义”。实则李阳冰这篇《序》,包括魏颢、范传正、刘全白等人写的序、碑所载李白家世及其一生中的种种行迹,均自接或间接出自李白所言。玄宗是否真把李白视为“商山四皓”那样的高士,我们不得而知,李白则是始终自认为是“素蓄道义”的。可以说,出峡至入宫期间遍寻仙迹,广交道教名流,以道徒的身份漫游天下,是李白“游说万乘”,在上层社会博得声望的一个重要途径。李白入宫应该是直接或间接经人举荐,但无论是吴筠、玉真公主、元丹丘还是贺知章,这些人都是道教名流或与道教关系密切。他们的说法也跟李白入宫前的经历和他的身份自许相契合。
李白在宫中的身份,《为宋中丞自荐表》自称“前翰林供奉”。李白集有《溧阳濑水贞义女碑铭并序》,南宋周必大《泛舟遊山録》记其所见碑文款识为“前翰林院内供奉学士陇西李白”,此碑系北宋人据缺蚀唐碑重刻于淳化年间,有论者据此说李白自称“翰林学士”,或不确。李华、范传正等人为李白撰写的碑、志,却均称翰林学士,而《旧唐书》又称为“待诏翰林”,如何判断其确切身份?近年来关于玄宗朝翰林院成员身份及职能流变情况的研究,线索已大致清晰,但有的看法仍有分歧。可以基本明确的是,参与朝政的,无论待诏、供奉,均须具备“朝官”和“词艺学识”两个条件,具有朝臣与文学侍臣的双重职能。而开元二十六年“别建学士院于翰林院之南”,“改翰林供奉为学士”“专掌内命”,则是一个重要节点。自此,学士院和翰林院便分属两个职能不同的部门而并存,文学之士与经术、僧道、书弈等艺能杂流的区别也更加明晰。李白天宝元年应诏入宫,当属旧翰林院,或为待诏,或为供奉,以一布衣而在翰林院中任学士院学士的可能性不大,且唐人著录学士院壁上翰林学士人名,亦无李白。但开元末到天宝初这段过渡时期,翰林院内的身份称谓或存在混用的情况,李白有可能被称学士,但并无学士之职。
按理,李白自称以“素蓄道义”闻于上而入宫,应该是被安置在旧翰林院从事跟道教相关的工作,但却找不到这方面的记载。如果是以道教徒或以道教徒兼文学的身份供奉翰林,那也只是顶了个道教徒的名分,至于他的文学才能是否在参与朝政方面派上用场,则是可以再讨论的。
时人欣赏李白在宫中表现出的文学才华,更感兴趣还的是那些点缀升平、愉悦玄宗君妃之作。而无论出宫前后,李白则很少夸耀他的诗才。出宫以后,他反复吹嘘自己的政治才能如何受到玄宗的赏识、文学造诣如何在参与朝政方面得以施展,这与他当时所作诗文的描述,的确存在很大的反差。但不可忽略的是,李白此间的文学活动,有一部分表现了他参与朝政的热切愿望。可大致断定作于入宫初期的《古风》其一后半部分,表达了对政治清明的高度期待,以及远别于那些“群才”“众星”的自我期许。“古风”类诗歌、遵循古乐府学的乐府新题创作、对扬、马的评价以及献纳赋作,可看作是他标榜的“删述之志”的具体体现,其中既有颂美,更强调讽谕。
“早怀经济策,特受龙颜顾”、“遭逢圣明主,敢进兴亡言”、“布衣侍丹墀,密勿草丝纶”、“既润色于鸿业,或间草于王言”,李白出宫后的这些自述,包括李阳冰、魏颢、范传正、刘全白等人所载“问以国政,潜草诏告”、“论当世务,草答蕃书”、“上《宣唐鸿猷》”云云,因与其供奉翰林身份多有不符常被质疑。不过,若从上述文学活动的情况看,供奉翰林前期,李白的文学才能的确在政治方面派上过用场,并且得到玄宗称许。任华《杂言寄李白》有“《大鹏赋》,《鸿猷》文,嗤长卿,笑子云”,亦可知“敢进兴亡言”、“上《宣唐鸿猷》”、“论当世务”一类并非虚妄大言。
李白怀有什么样的“经济策”而“特受龙颜顾”,他又如何在皇帝面前“辨若悬河”,无从知晓。不妨推想,即便玄宗被他初入宫廷时的政治热情打动而问以国政、委以内命,也不过是一时的敷衍。玄宗感兴趣的,大概也不会是他的什么政治才能。可以确定的是,无论是供奉翰林还是翰林学士,李白是不可能以怀有的“经济策”实现其“为辅弼”的愿望的。作为一个文学侍臣,他在宫中的献纳进言,最多也只是体现了政治上的自我期许。因“谗惑英主心,恩疏佞臣计”而“乞归优诏许”的李白,总是夸耀在宫中也许并不存在的政治上的“重用”,除了源于他浪漫的性格,抑或每为后人指点的“华而不实,好事喜名”、“不知义理”,当另有原因。
李白做了一辈子的“策士梦”,又常以名士自命,我们不妨看作是他精神上的身份自许。这跟他在蜀中所受的教育直接相关。而盛唐的时代氛围,已不大能接纳这样身份的人进入上层社会了。以不合时宜的身份自许融入主流,或许是李白仕途困境和人生悲剧的主要原因,已有不少论家在这方面作过深入探讨。而家世对李白社会角色的影响,我以为是可以再讨论的。
现存关于李白家世的文献记载,大多直接或间接来自李白自述,其来源的可靠性是毋庸置疑的。但文献来源的可靠性,并不意味着所载内容就完全真实可靠。近世李白家世研究中的“西域胡人”说和“非胡人”(以“李唐宗室”说为主)说,便是针对李白家族变迁、李白降生、李家复姓的相关记载而展开辨伪或证实的。“非胡人”说论者,大多数就文献所载李白家世之真伪展开辨析,较少论及其推论对认识李白思想及行迹的意义。“西域胡人说”论者,以陈寅恪的影响最大,詹锳及松浦友久等人则是后来的有力推动者,他们的研究具有明显的历史与文化重构的意义。
陈寅恪考辩李《序》、范《碑》有关李白家世的记载,断言李白为“西胡族类之深于汉化者”,其先世于隋末因罪窜谪碎叶、条支之说不实,所谓陇西李氏、入蜀后复姓云云,不过是“诡称”、“文饰”之辞。詹锳、松浦在陈寅恪考辩的基础上作了若干补证,逐一排除“非胡人说”各种推断的可靠性,并且对陈寅恪所指“诡称”、“文饰”的说法作出了合理的解说,使得陈氏对李白家世的推断趋于完善。陈寅恪关于李白家世的考辩既是基于实证经验,也鲜明体现了他中古历史研究中所持的种族文化观念:“当时之所谓胡人汉人,大抵以胡化汉化而不以胡种汉种为分别,即文化之关系较重而种族之关系较轻”,“种族之分,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,而不在其所承之血统。”他考辨李白家世的意义,不只是推定李白的血统,更在于揭示当时胡汉交融的背景下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。我们未必接受“西域胡人说”的论断,但其特别的视角,对深入认识李白思想包括他的身份自许,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。
无论是带着胡人的血统,还是先世久居胡地而深受胡文化的浸染,以这样的家世背景,李白在蜀中受到的教育以及接受教育的方式必定与众不同,这就意味着他选择实现政治理想的途径,也会遇到种种冲突。他以道教徒的身份“游说万乘”,固然是顺应了当时的崇道的文化氛围,而他始终不愿放弃的精神上的身份自许,又很难被主流社会接纳。
“西域胡人说”的推论,还可启发我们用西方“他者”之说,来审视李白的身份困境。出蜀后的李白,以其胡汉融合的特殊文化基因,试图融入主流。他一生中的种种言行,似乎都在宣告自己是主流文化的代言和时代社会的精英,他显然没有把自己当作“他者”。然而,除了供奉翰林前期,他总是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冲突。“世人见我恒殊调,闻余大言皆冷笑”,这或许只是少年李白的自我标榜。那么,当他高喊“大道如青天,我独不得出”、“我本不弃世,世人自弃我”的时候,是否已清醒认识到自己是主流文化的“他者”呢?
当然,无论前人如何褒贬李白,对于今人来说,他早已成为传统文化中一个耀眼的标志。李白当然不是中国文化的“他者”。但从文化建构的层面来说,我以为是可以把他当作“他者”来看待的。“这一个出现于东亚的‘中国’,有其自己发展与舒卷的过程,也因此不断有不同的‘他者’界定自身”,李白由与当时主流的种种冲突最终汇入传统文化,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许倬云的这一论断。以往我们谈到李白的思想个性及成就,往往会从时代社会的影响去寻找原因,认为是盛世成就了李白。如果从相反的视角追问,李白为那个时代注入了什么,他与主流社会有哪些不同,或许会有新的发掘。这也许也是我们讨论李白文化的当代价值应该关注的。